“你走吧,别再让本宫见到你。”话音方落,凌月背转身去,不再看屋内的江凌安与云飞翼二人。
江凌安顿觉凌月口中言辞刺耳,更刺痛了他的心,一寸一寸浮浮沉沉,最终落到实处,撕扯着骨血一抽一抽的疼,他却不愿自此离去,仍试探着伸出一只手朝凌月探去,终究未能触及凌月一片衣角,一丝怜惜。
“哈哈哈……”云飞翼见状,顿觉心头畅快,“大将军,即便你欲抢亲,准太子妃似乎并不……”
一语未了,凌月倏地回身瞧着他,“云飞翼,你走吧,别再让本宫见到你。”
及至此刻,云飞翼方意识到凌月适才下的逐客令是给他的,一时面上有些挂不住,双手扶上轮椅,讪讪道:“殿下,难不成你当真欲悔婚?事关两国联盟,而非儿戏……”
未及他说完,便有一人步履轻盈,自门口疾步行来,屋内三人纷纷抬眸望去,只见来人形貌与云飞翼相差无几,只身量少高些,原来是云飞翎。
“殿下,大将军,在下前来接兄长归家,多有叨扰。”云飞翎言毕,一揖,推着云飞翼的轮椅便往外行去。
方才的事像是个小插曲,房间内复又归于寂静,江凌安便欲开口,却见凌月缓步向他走近,行至身后方顿住脚步,“将军,本宫送你回府。”凌月双手搭上轮椅椅背,语气凛然而不容置疑。
“凌月,你与我这般生疏,我好生不习惯,如今我……想通了许多事,如果可以……”江凌安轻声试探着,意图再挣扎一二。
凌月倏地顿住脚步,江凌安的轮椅也随之停稳,他看不清凌月面上神色,只闻她语气淡淡道:“将军,不是所有人都会停在原地,止步不前,如今本宫已与大荣太子订婚,将军再说这些,有什么意图呢?是要本宫悔婚吗?”
“我……”江凌安一时无话,被凌月三言两语噎的呼吸不畅,似有一张薄薄的膜铺张在胸口,闷得心肺无法舒张。
此刻,江凌安方意识到他错过了什么,失去了什么,更意识到他无法自如地用言辞表达内心所思所想,更无法将凌月挽留。
“走吧。”凌月不容他细想,手上少一用力,便把江凌安连带轮椅一齐往外推,轮椅“轱辘轱辘”行驶在坎坷不平的石子路上,些微阳光铺洒二人满身满脸,恍惚间,凌月似回到了昔日她匆忙赶至公主府寻江凌安,却被江凌安凛然相告“往后勿要在再去寻他。”
“姐姐……”
凌月飘远的思绪被一道拉长了尾音的低呼生生扯回,她与江凌安双双抬眸望去,便见赵希立身于大门外,年轻而有活力的面孔上漾起层层笑意,正眯着双眸朝这边瞧来。
“殿下。”江凌安腿脚不便,只颔首行礼。
赵希步履轻快,大步行至凌月身旁,“姐姐,孤帮你。”一语方了,他便自行从凌月手中夺过轮椅,面颊与嘴角噙着的笑意忽隐忽现,叫凌月一时看不透他的真实情绪。
“微臣惶恐。”江凌安见赵希推着他往前行,顿觉不妥。
赵希并未将君臣礼仪放在心上,却将话头一转,开门见山道:“大将军,孤素来敬重你,虽略有耳闻大将军与孤未来的太子妃关系匪浅,却并未当真,今日之事,孤心中甚是疑虑,便有些怀疑孤先前听闻的传言孰真孰假。”
他一面推着江凌安往前行驶,一面含笑侧目打量凌月面上颜色,“孤,还能信你吗?”赵希复又收回落在凌月面上的视线,略微往前倾身,附在江凌安耳畔低语。
江凌安方一见着赵希,顿觉心中有愧,此刻再闻赵希如是说,一股前所未有的羞耻感与愧疚感愈加浓烈,几欲将他淹没其中。
江凌安一时骑虎难下,他方对凌月聊表心声,话虽未言明,然,凌月定是知晓他今日来此意欲何图。若此刻顺着赵希的话否认自己与凌月关系清白,凌月会如何想他?不多思虑,凌月定会伤透了心,自此再不信他。
倘或他坦然承认自己确是对凌月心存念想,可那是未来太子妃,他与大荣纠葛颇深,如何能干出夺人妻这等事?他自己也觉荒唐。
正待江凌安左右为难,不知所措之际,忽闻凌月悦耳的嗓音自身后传来,“殿下多虑了,今日大将军前来向本宫道喜,便还有云飞翼与云飞翎也一同前往,方离去片刻,想必殿下在此等候多时,定然碰上了。”
赵希闻言,顿时一噎,他确实在门外等候多时,此刻突然被凌月点破,面上绯色略显,好容易方才维持住表情,“姐姐,你这是怪我黏你太紧了吗?”他在凌月面前惯会撒娇,因知凌月对此不知所措。
江凌安早已在赵希一声又一声轻唤“姐姐”时愠色逐渐浓郁,他实是不懂如今少年人之间的情趣也好,恶趣味也罢,他听了心中唯余不悦。他总觉赵希是故意为之,在他面前耀武扬威,炫耀自己能够在凌月跟前言行自如。
然,江凌安此人,性格别扭,瞻前顾后,思虑颇多,终究没能在凌月面前将自己的心思悉数言明。
江凌安却是看错了赵希,此人并非在他跟前故意而为之,因赵希私下与凌月相处便是如此行事,较之当前的行事风格,昔日那个内敛温和的少年人早已不知去向,似被冒名顶替了一般。
“殿下,劳烦你送大将军回府,本宫不日便欲回黔朝,尚有事与建安皇帝商议,少陪了。”凌月无意在江凌安面前与赵希费口舌之争,胡乱寻一个由头便转身离去。
江凌安略略侧首望着凌月渐行渐远的一抹背影,待远去的黑点若隐若现,直至消失不见,他方收回视线,“殿下,微臣可自行回府……”
“大将军,您当真对长公主殿下无意吗?”赵希忽略了江凌安提议欲自行回府的建议,自顾着往前行。
江凌安顿觉无奈,轻轻叹一口气,低声道:“殿下,若微臣承认与凌月并无甚情意,殿下信吗?”
“自然不信,孤与长公主殿下的婚事……”言及于此,赵希自知失言,倏地顿住话头,言辞在唇齿间拐了个弯,“孤曾听闻昔日她前往大荣和谈,实则也藏了私心,便是向大将军提亲。”
赵希把江凌安送至公主府马车旁,遂顿住脚步,复又问道:“大将军,孤难免心生好奇,为何昔日您明明拒了婚事,如今却又难舍难分?”
“人的想法,每个阶段自是有差异,如今再说这些,也晚了,微臣便祝殿下大婚……”他实在不愿坦然承认,他对凌月的心思是从何时而起,又从何时变了味。
赵希轻笑出声,行至江凌安面前,四目相对,“大将军,孤也喜欢姐姐,既是双方自愿定下婚事,孤实在无法拱手相让。”
他的笑颜澄澈,无辜无害更无邪,江凌安顿时生出零星错觉,赵希一直未变,他始终是那个在江凌安面前恭敬谦和,脆生生唤他“大将军”,在他跟前从不以太子身份自居,仰望他时满心满眼钦佩。
面对一个比自己年纪小了近十岁的少年人,此人更与他是至亲关系,江凌安还能够说出什么刺人的话呢?自在心中暗暗叫苦,昔日凌月追着他黏着他,不远万里前来寻他,他竟视而不见,将世俗种种观念与那些如今看来微不足道的芥蒂握在手里刻在心里,事已至此,他自能暗骂自己活该如此。
赵希见江凌安缄默不语,便也不再多言,遂告辞转身往相反方向行去。
马车徐徐前行,江凌安只身坐在马车上,心中一个念头愈发清明而浓烈,甚至到了坐立不安的地步,他即刻叫停马车,命钟励掉头往皇宫的方向行去。
“陛下,微臣有一事相求。”
自打江凌安双腿残疾,建安皇帝便免了一切礼仪,此刻他坐在轮椅上,双眸恳切而热烈。
建安皇帝故作一副诧异之态,奇道:“凌安,你能有何事求朕?”
江凌安斟酌再三,终于将在心里反复思虑的事一一道来:“陛下,太子殿下与黔朝长公主的婚事,只是政治联姻吗?”
建安皇帝剑眉微挑,觑了江凌安一眼,面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怎么?你这是对昔日拒婚一事后悔了?”
此言一出,一针见血,江凌安顿时一怔,半晌未曾说出话来,便在建安皇帝以为他这是默认了时,江凌安复又开口道:“陛下,微臣自愿和亲黔朝,倘或太子殿下与凌月之间并无感情,何故捆绑在一处?微臣心中有凌月,凌月心中有没有微臣,微臣虽不能够确定,然,至少,至少微臣确定,太子殿下并未对凌月生出男女之情。再者……”言及于此,江凌安停顿半晌,似在措辞,欲言而止。
“再者,凌月身为黔朝长公主,嫁至大荣为太子妃,依微臣拙见,实为不妥,故而,微臣对太子殿下与凌月成婚一事,心存顾虑……”
建安皇帝见他逐渐接近事情的真相,忙出声打断,“江凌安,当真大言不惭,朕对你们之间的儿女私情并无兴致,若你心中确有黔朝长公主,此事朕可再与她商议,至于太子心中作何想,朕实在不知。不过,若你自愿和亲黔朝,朕心甚慰。”
“微臣感谢陛下成全。”江凌安心中大喜,事情总算按着他的打算行近了一步。便在他沾沾自喜时候,忽闻内侍禀报太子殿下求见,江凌安循声抬眸,便见赵希眉飞色舞步履轻盈,他的目光方一扫及江凌安,复又敛去面上神色,转为晦冥。
“父皇,儿臣听闻大将军自愿和亲黔朝,此乃大荣之幸,只是不知,大将军属意黔朝哪位公主殿下?”
赵希这话实属明知故问,众人皆知黔朝适婚的公主也只有那位摄政长公主,其余死的死、年幼的尚且年幼,何来另一位公主殿下?
建安皇帝正色道:“凌安,你先回去吧,朕有话与太子细说。”
江凌安自宫中回到府上,已至掌灯时分,盥洗毕,钟励扶他上榻,近些时日,他实是尝尽了幼时读诗经不能够切身体会的感受,“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注)
夜色渐浓,江凌安捻灭烛火,意识逐渐昏沉,心中一个念头却逐渐清明,故而,次日一早,他便命钟励打理妥帖,复又点了数名随侍,匆匆赶至黔朝王宫。
“凌月,我已向陛下请旨,自愿和亲黔朝,你还欲嫁给赵希为太子妃吗?”江凌安声音低沉,斟酌着字词出言试探。
凌月方一听闻宫人禀报江凌安求见,本已心下愉悦,此刻闻江凌安如是说,心里倏觉不快。
“江凌安,你是算定了本宫非你不可吗?如今你半身不遂,能有何用?赵希年轻貌美,贵为储君,本宫因何要悔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