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致溪松开箱子，在这方狭窄的天地里转过身。

宋却舟的手臂被轻轻拂开时眼神暗了暗，但随之而来的近距离接触又让他的眼瞳燃起了一些光亮。

“阿舟，为什么要这么做？”

林致溪问他。

宋却舟眼睛一点不敢眨地盯着眼前这个人，仿佛只要错失一秒林致溪就会从他的眼皮子底下溜走，从此天南海北、山高水远，他们再也无法重逢了。

他不回答这个问题，只狡猾地反问道：“你呢？你又为什么答应和我回来？”

“因为你想让我来。”林致溪说。

他的眼底有很显眼的怜惜和心疼，宋却舟的心似是被温和地攥了攥，酸楚要比疼痛多，他说：“你早知道我不是之前的那个宋却舟了，对吗？”

林致溪轻轻点头。

“什么时候知道的？”

“在病房里见到你之后吧。”林致溪温柔地看向他，“我印象中的阿舟，不会流露出和你一样的眼神。”

宋却舟自嘲一笑：“那怎么还敢和我一起回来？”

“因为你是宋却舟。”林致溪说，他脸上的表情甚至没有太大的波动，如同在陈述一件何其理所应当的事情，“不管你身上发生了什么，只要你是宋却舟，我就没有理由不相信你。”

宋却舟沉默了。

不知为何，他的眼里翻涌起冰凉的潮水，在这一刻他像是想起了一些痛苦的事，眼睛里划过清晰的痛意。

那些痛意是黏稠幽冷的，在他的骨髓里生长了许久许久。

他往后退一步，从林致溪的手里接过那个黑色行李箱，林致溪没有抗拒，这让他的心情好起来了一些。

“还有别的理由吗？”他问。

“有。”

对方斩钉截铁的话语让他顿住了脚步。

宋却舟回身，林致溪就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望向他的眼神又哀又痛。

“阿舟，你有心结。”

心结。

宋却舟把这个词在唇齿间翻来覆去地默念，忽而面颊抽动、轻笑出声：“小溪，你说错了。”

他没再接下去，而是打量了房间的布局，一边看一边说：“这间房子从那天你走后，我虽然还回来住，但没添置东西，也没丢弃什么，还保持着你走时候的原样。我把你的衣服都放回衣柜，好吗？哦对了，冬天马上要到了，我们还得去买新的衣服，那下次我们去商场的时候，顺便把你放在出租屋的行李箱也搬过来，好吗？”

他几乎是以一种祈求的目光望着林致溪了，林致溪撇过头不去看他：“我在这里住不了太长的时间。”

宋却舟眼神一瞬间沉下去了：“所以你还想走，是吗？”

他几步跨到林致溪面前，见人还是不改主意，一种无能为力的挫败感席卷过他的身躯，宋却舟几乎是咬着牙在说了：“门我昨天已经让顾和景换过了，原来的指纹和秘密都用不了了，冰箱里的食材也足够我们吃上几天了……”

林致溪叹了一口气：“所以阿舟，你是想关着我吗？”

“我……”宋却舟牙关紧咬。

他想不管不顾地说“是的”。

何止关起来，他想要的是林致溪时时刻刻在他看得见摸得着的地方，用绳子捆、用铁链锁，什么都好，不要再让林致溪离开他的视线了。

那些脏污的手段一样一样地从他脑海中闪过，他真觉得自己要得失心疯了，居然会想这么龌龊的事情。

可是现世中一对上林致溪的眼眸，一想到他幻想的那些手段真的被施行在这个人身上后，还没等多想，他就觉得心脏骤停疼痛难忍。

恐怕真到了那步，第一个疯的就是他。

哪怕就现在，林致溪这么轻飘飘的一句问话，他都不敢意气用事地承认。

这是对所爱之人的不尊重，他没权利限制林致溪的人身自由。

“我没有办法。”宋却舟狠狠地揉了揉眉头，努力地把暴躁压下去，“林致溪，我不可能再放你走了。”

他情急之下用力抓住了林致溪的手腕，宛若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我现在的精神状态连我自己都觉得不正常，我什么都做得出来，小溪，你不要逼我。”

林致溪看着他咬牙切齿却眼眶泛红的模样，又低头看了看他抓着自个的手还在颤抖，突然福至心灵道：“阿舟，你抓疼我了。”

上一秒还在说“我什么都做得出来”的人这一秒捧着个烫手山芋似地，一听到他的话便一惊一乍地松开了，瞧见腕上真有道红印子，懊悔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他的表情那么狰狞那么生动，仿佛他的痛苦是源源不断的，是一眼看不到头的，惊得林致溪反手握住他的手：“阿舟！”

这一声呼唤让宋却舟回魂了。

林致溪担忧道：“阿舟，我们聊聊吧。”

宋却舟顿了顿，他的眼神打着转停在两个人相握的手上，嗓音低哑：“好啊，你想和我聊什么？”

他略略倾身，几乎要与林致溪额头相抵了：“聊什么呢？聊上辈子还是这辈子？聊绑架前还是绑架后？”

“小溪，你有太多的秘密了，但是没关系，我们的时间还有很多，这两天不会再有人来打扰我们，你不是要聊吗，好啊，我们可以慢、慢、清、算。”

他最后几个字的尾音咬得很重，听得人脊背蔓延上一股凉意。

可林致溪却不惧，他望进那双压抑着疯狂痴癫的眼眸，说：“我上辈子的记忆停留在那场绑架后……就是，我死去的那一刻。”

话音未落，他看到宋却舟瞳孔微张，整个人都颤抖起来，好像他轻描淡写说出的一句话，是足以贯穿宋却舟心脏的一支箭。

他意识到宋却舟在发抖，这让林致溪也无所适从，他没想到对方会有这么大的反应，正当他想要攥住宋却舟的肩膀让他冷静下来时，他先被人拥进了怀中。

那也是一个颤抖的拥抱。

抱住他的人浑身战栗，双臂近乎是呈现一种禁锢的姿势了，仿佛是要变成一把锁将他困住，就此把他藏进自己的血肉里去。

原来所谓清算的第一步，是这样一个无比珍重的拥抱。

林致溪的心如同跌坠谷底一般地寂静冰凉。

原来他从始至终都算错了。

宋却舟给他的爱，远比他想象得要厚重。

这样的宋却舟，真的能够接受他在二十多天后死去吗？

他愁闷地暗自叹息，耳畔忽而捕捉到隐约的啜泣声。

林致溪大骇，震惊到都忘记反应了，下一秒听到宋却舟带着哽咽的话语：“你连这个都骗了我，林致溪，你的心怎么那么狠啊。”

“从你认出我的那刻起我就猜到你拥有完整的记忆了，可是我不敢相信，我昨天一晚上没睡，翻来覆去地回忆上辈子那场绑架，想你和我说的每一句话，想我是怎样愚蠢恶毒，竟然没有选择救你。每回想一遍，我都巴不得死的人是我自己！林致溪，你要我怎么敢相信，你在明知道上辈子结局的情况下，在那个时候和我说‘再见’？！”

“再见，哈哈，再见。”他忽而嗬嗬笑出声，那些笑声像是用钝刀从喉骨里刮出来似地，癫狂又渗人，“林致溪，我原本以为你对我狠，没想到你对自己更狠。”

他猛地放开这个拥抱，双掌牢牢锢住林致溪的双肩，眼睛里肝肠寸断的爱和痛入骨髓的恨相互交织，好像要从杀死林致溪和吻上林致溪之中做出一个抉择。

他说：“我赶到时你就躺在血泊里，我不明白一个人怎么会流那么多的血，林致溪，你不会痛的吗？”

林致溪一怔，随后即刻闭了眼，生怕再晚一秒，他也要落下泪来。

宋却舟问他，你不会痛吗？

当然会。

怎么不会？

然而能怎么办呢？

他就是一位作者笔下寥寥无几的配角，兴起时写上的几句就足以构成他的人生了，他想活不被允许，他怕疼可结局就是要让他一刀穿心。

他没得选啊。

可是宋却舟一问他痛不痛，他就想哭着向宋却舟告状了——他想说他好痛，想说那把刀扎进他心脏后他还苟延残喘了几十分钟，尝尽了人世间最漫长的苦痛折磨，命运却仍然不肯放过他。

他想说这些。

他想说这些的——

“林致溪，两辈子了，你做出了一样的选择，哪怕你知道自己会死，就是不愿意相信我，我就那么不堪吗？”

一句带着哭腔和绝望的质问。

林致溪终于再忍不住了，眼泪夺眶而出。

明明他早就猜到了的，明明他是想帮宋却舟解开心头郁结的，可他忽略了这是怎样一盘难算纠葛的糊涂账。

双方尚未彻底清算得出结论，只是几句言语，就能逼得对方丢盔弃甲、泣不成声。

爱果真是一把双刃剑，持刀者也是自伤者。

宋却舟自个眼泪还没擦干净，一见林致溪哭了，当即什么也顾不上了，踉踉跄跄地拥抱住他。

他们伏在彼此的肩头哭泣，像两个找到了家的孩子。

林致溪哭到说不出一句话来，宋却舟就替他说，说得断断续续、字不成句，只有零零碎碎的短语，如同在替林致溪疼、也在替他自己疼：“好痛啊……真的，好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