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林致溪去给林望舒买城东街头那家的皮蛋瘦肉粥,不算很远,但来回也要个半小时。
林望舒是无意间提起想吃,林致溪便当即出发去买了,宋却舟这次没说和他一起去。
这片空间只剩下他们二人,有些话便可以放在台面上了。
林望舒先发制人:“宋先生也回来了,是吗?”
宋却舟痛快承认:“是。”
林望舒目光霎时变得锋利,直直地刺向宋却舟:“所以这次你做了截然不同的决定?”
“我不是那个时候回来的,我是、前两天,在小溪要去H市的时候,恢复了记忆,所以我想、我留下了他,”宋却舟语气诚恳,“我当时直接上门去堵他,他当时也是很猝不及防,所以他不是有意瞒您的,实在是我蛮不讲理硬要他留下来,您不要怪他。”
“我怪他什么?”林望舒冷嘲,“我在怪你呢。”
宋却舟头低得很低:“是,阿姨怪我是应该的。”
他认错态度良好,林望舒面色好看了一些,她反复地盯着人看,确定了宋却舟说这话是发自肺腑而不是故意敷衍她。
她也知道自己多多少少有点胡搅蛮缠,半响叹了一口气:“我知道其实我怪不了你,毕竟是他有错在先,坦白讲你也是受害者,可是我的孩子还那么年轻,他甚至没过二十五岁,就孤零零地死在了那个仓库里,一想到这儿我就好像要跟着一起死掉了一样……”
林望舒伸手捂住胸口,语调愈发凄厉:“是,你没有义务救他,是他欠你,可我总在想,你为什么就不能救救他呢?他还那么年轻,那么年轻啊!我知道我在道德绑架,但你们既然相爱过,那就算他欠你,你为什么就不能心软一点,救下他呢?那是一条人命啊——那是我孩子的命啊!”
她平时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但讲道理不适合用在自己孩子的身上,在林望舒眼中,多大的错比起林致溪的命都是可以被暂放的——她也清楚自己这么想是不道德的,宋却舟也是受害者,她不能替人慷慨,然而道理是一回事,真正做起来又是另一回事。
上辈子林致溪死去后,她恨宋却舟几乎是恨进了骨头里。
宋却舟也恨自己,他面上的血色随着林望舒一句一句的质问渐渐褪干净了,从脊背上蹿来的疼蔓延到胸腔里,使他整个人都浸泡在痛楚中。
“是我的错,是我蠢到以为这一切又是一场局,我没有相信他,明明我爱他,可我还是没有相信他,我活该被千刀万剐,死的人应该是我才对。”
语气艰涩到仿若命运在他身上投放了一场万箭穿心的刑罚。
林望舒也冷静了一些,她冷眼瞧着面前之人的痛苦,问道:“你现在说这些也无济于事,这次你准备怎么做?”
“我想留在他的身边。”
“为什么?”
宋却舟苦笑:“这怎么会有为什么呢?”
林望舒“哼”了一声,“他骗了你,你救了他,怎么说都是他欠你,你却跟我说你想留在他身边,你是想让我给你颁个痴心奖状吗?”
宋却舟不去理会她的冷嘲热讽,态度极其端正:“如果我从始至终都没有失去过他,那我也许会放下,可命运偏偏让我失去过他了,我就再也不可能走出来了。一想到后续他的生活中或许还会出现未知的危险,我就感到我怎么也冷静不了。”
“我想和他在一起,我会好好地保护他,不让他再受到一点伤害,为此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哪怕是赌上我的一切——阿姨,请您成全我。”说到最后,话尾带上一丝不显的哽咽,“我只求能继续待在他的身边。”
他的话让林望舒沉默了。
这些话语间的哀痛不是假的,林望舒想起昨天见到宋却舟时的震惊。
两个人不过是对视了一眼,就明了对方的情况和自己是一样的。
他们的眉宇间都盛着相似的痛意,面对面时,就如同回到了上一世他们见的最后一面。
林望舒忽而问道:“你是因为什么原因回来的?”
“死亡。”
宋却舟斩钉截铁道:“我死后才得以回到这个时间点。”
林望舒又问:“上辈子你是什么时候死的?”
宋却舟再答:“在我失去他的第三年。”
闻言林望舒静默许久,半响闭上了眼,说:“我最后再信你一次。”
林致溪回来后就见着他俩眼眶都红着,立刻放下手里的早餐,去问发生了什么事。
这两人都是一问一个故作惊讶、一问一个插科打诨,摆明了是联合起来糊弄他。
林致溪没辙,无奈地招呼两人过来喝粥。
解决完早饭,他俩准备回去了,林望舒没留他们,只拉着林致溪又说了好一会儿话,临了说道:“你要好好的,小溪。”
林致溪紧紧握着她的手,“妈,你也要好好的。”
再次回到宋却舟的房子里,两人相顾无言,昨天的对话被中止打断了,此时再续起又要重头来过。
这回是林致溪先开口道:“我妈是不是跟你说了什么事?”
宋却舟并不意外:“你知道了?”
“猜出来的。”林致溪说,“那家早餐店位置不算近,我妈如果想吃会点外卖,或者叫跑腿,不会特意说出来,因为她知道我一定会去给她买,所以她不会在我面前说——她大概是想支我出去。”
他面庞上带着一种笃定,约莫是肯定自己被妈妈爱着,所以觉着林望舒不会舍得让他大早上去这么远的地方。
宋却舟感觉心头酸酸的,莫名惆怅:“什么时候你对我能有这种想法就好了。”
林致溪一下子没理解:“什么?”
“没什么,”宋却舟说,“你是想问阿姨跟我说了什么吗?”
“她让我出去,应该是不想让我知道,那我就……”林致溪停顿了片刻,还是泄了气,“好吧,我想知道她有什么事瞒着我。”
他原本是想说“那我就不问了”,但林望舒先前做过一场手术,还在修养,他是真放不下心,何况被瞒着的滋味也不好受——这下他有些共情宋却舟了,先前瞒着他以为是为他好,到这一刻才懂被爱的人隐瞒的感受有多抓心挠肝。
再说了,宋却舟和林望舒仅有的交集就是他了,两人一致瞒他,怎么能让他不多想。
宋却舟牵住他的手,说:“其实你应该也猜到了。”
林致溪心一沉:“我妈妈也回来了吗?”
“嗯。”
林致溪顿住了。
要说没有猜到这方面是假的,昨天林望舒那么失态地问他在哪,见到他了也不说什么而是直接抱着他哭,显然是知道了什么的模样,林致溪问了她也不说,到那时他心里已经猜了个七七八八。
再经宋却舟一确认,林致溪心真是跌到了谷底。
“你是……才回来的?那我妈妈也……?”
喉间好似梗着一把横刀,叫他连说话都鲜血淋漓。
他整个人都摇摇欲坠的,宋却舟不忍心把话说得太狠,只道:“在你走后第二年,我见过阿姨一面,之后就再也没有收到过她的消息,也许阿姨只是换了个城市生活……”
话说到后头他都接不下去了,只能和林致溪十指紧扣试图给他一点力量。
林致溪听得出他的话外之音。
正午日光烈烈,明亮通透,他却似是在这片光里被解剖了,脏器分离又消融,最后被爱与后悔重塑。
他终于得知自己是被如何爱着的了。
纵然这个世界千般万般亏待他,也有这样两个人,跨越生死只为见他。
他感到轻松,如同长久堆积在肩头的灰烬终被清扫了,他的眼神中浮出坚定且透亮的光彩;他也感到沉重,因为爱本身就是可以将人压在世间的一座山。
他清楚地知道,他的灵魂被这座山压住了。
然而他心甘情愿。
“之前说的那个事,我们再聊一聊吧。”
宋却舟定定看向他:“我已经决定好了。”
林致溪心平气和地摇摇头:“我不同意。”
“我不是在和你商量。”
“但我想和你商量。”林致溪语调平稳有力,“阿舟,你先听我说。”
宋却舟双臂抱胸,没同意也没拒绝。
林致溪给他分析利弊:“首先这事儿到底是不是你说的那样还没有结论,如果你死了,世界没有崩塌倒转,我还是难逃一死,到时白白搭上你一条命,划不来。”
宋却舟皱眉:“没有划得来划不来一说,如果我的死亡能让时间回溯,可以避免你的死亡,那是皆大欢喜;如果不能,那我们也是一起死去的结局,这叫殉情,我也无怨无悔。”
“无论是哪个结果,都比我眼睁睁看着你死去要好。”
他一脸平静地说着这些话,仿若真的想要给林致溪灌输这样做是最优解的看法,说得理直气壮且不容辩驳。
林致溪和他在一块两年多了,从不觉得他专制霸道,两人有事都是协商,宋却舟也从不会试图强制获得他的认同,合着霸道都攒着放在这种时候了。
林致溪不由得头疼了,他努力不被宋却舟带偏:“那阿舟你有没有想过,我们刚回来时都没有拥有完整的记忆,我是回来半个月后才想起上辈子全部的事,而你更是前段时间才想起。那么假如你的死亡真的可以带动时间的回溯,我们回到了过去,可是我们都没有记忆,你我也都知道,剧情轨道无法更改,那如果那场绑架再次到来,你没有选择救我,怎么办?”
越说他越找到了辩论的方向:“那时我只会在你面前又死去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