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小双摘完菜,在水池边洗了洗手,就要回去了。
“多福,走了!”。
菜地的另一头,小土狗竖起耳朵,从草丛里窜出来,飞快地跑到祝小双跟前,嘴巴上还沾了一根羽毛,刚才它在草丛里抓鸟,鸟没抓到,反倒被啄了两口。
回去的路上,祝小双遇见方建芬了,她大摇大摆地走在路上,手里逮了只母鸡,估摸着也是从家里出来,只是耷拉着个脸,面色难看极了,祝小双还犹豫要不要打个招呼,可走到跟前正要开口时,方建芬只是抬眼瞅了瞅,而后丧着个脸走了,一点都没有要说话的意思。
祝小双还给她让了路,瞧着方建芬这幅模样,他也不知道啥情况,不过不打招呼也挺好,省得他思考要怎么开口。
回到家里,祝小双正要去洗菜,却发现家里来人了,李桥也在家,谈论声从堂屋里传来,听声音是男的。
曹奶奶从堂屋里出来,手里端着个水壶,看到祝小双回来了,“这么快,咋样,地里的菜长得好吧?”。
菜地是大家一起去打整的,曹奶奶负责照料菜的生长,这会儿才长出来了,她也高兴,这事就跟养小孩一样的,每天得花心思。
祝小双:“嗯,长得……可好了,感觉得吃好久”,他快速地洗菜,洗净根上的泥土,再看看有没有青虫在上面就行,白桐岭村种菜都是施农家肥,从来不用肥料,吃着也安心。
把菜放到厨房里,祝小双来到堂屋,发现是李功来了,还有程文福,他们是来找李桥的,祝小双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进去。
程文福见到他,立马笑了,露出一口白牙来,“小双啊,我刚还问李桥你怎么不在呢?”。
最近家家户户油水足,程文福脸上的肉又添了一圈,看起来更胖了。
“我去……去地里了”,祝小双瞧着他,也对着他笑了笑,脸上的小酒窝露了出来。
屋内摆了张木桌,李功坐在李桥身侧,看到祝小双回来没说什么,只是笑笑表示打招呼,他最近似乎憔悴了不少,脸上青色的胡茬冒了出来,眼窝深陷,经常塌着的肩头让他看上去没什么精神劲,
李桥坐在那,脸上依旧是淡淡的表情,手边的茶水碗已经空了,李功看看祝小双,又看向李桥,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李桥:“没事,你继续说吧”。
听到他这么说,李功也没了顾忌,伸手抓了抓自己那头有些乱的头发,“刚才我也说了,这年头在家里待着也不是个事儿,出去干几年,再怎么样都比家里挣得多,而且你也年轻,外面活路多”。
程文福也跟着点了点头,“是啊,咱们一年到头在村里也挣不了多少,还不如出去呢!”。
他们这么一说,祝小双大概也听懂了,李功这是来劝李桥出去干活的,他不由地看向李桥,想知道李桥是怎么想的。
可李桥没什么反应,跟平常一样,淡淡地听着,既没说不好,也没说好。
李功咳嗽了一声,眼睛里透出一丝疲惫来,虽说李桥叫他一声堂哥,但光从外形上看,李功看上去像是李桥的叔叔辈。
“你现在也年轻,得为以后考虑,到了娶媳妇的年纪,也得攒钱,以后娃儿不可能还在山里上学念书,也是一笔不小的花销,处处花钱”。
李功慢慢说着,他嗓音沙哑,语气里满是沧桑。
祝小双扣了扣自己的指头,下意识地去撕手上的倒刺,视线却一直落在李桥身上。
程文福喝完碗里的茶,期待着看向李桥,忍不住问道:“李桥,你是咋想的,我们说了也得听听你的想法,要是你愿意,咱就一起了,刚好互相有个照应,我叔说了,一天能有个两百块呢,就是累点”。
程文福口中的叔在城里干活,也有点门路,现在工地上招工,就在他们省内,有电工和建筑工,电工的工资更高,但是得上高空,程文福想去,也就约了李功一起过来,问问李桥去不去。
李桥垂下眼眸,声音不显波澜地说道:“我没有出去的打算,你们来找我,也算有心了”。这话说的不假,李功且不说,但程文福心眼好,有了干活的路子经常会跟李桥说。
祝小双一听他不去,也有点惊讶,如果程文福说的是真的,一天两百来块的工资,那可是相当不错了,而且电工更高。
“哎,你先想想,咱这村里虽说也能赚点,总归不如外面啊”,程文福又劝了一遍。
李功瞧着李桥的脸,他知道李桥不肯出去的原因,随后动了动嘴唇,还是说道:“我知道你担心曹四奶奶他们,我的意思也是趁着这几年抓紧出去,曹四奶奶他们身体也算好”。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了,言外之意,家里老人还能自食其力,再过几年,可就真出不去了,李功平时心思深,点到为止,当着祝小双的面,他也不会多说什么。
李桥摇摇头,“在哪都能挣钱,我就不去了”。
看他这么坚持,程文福也不好多劝了,李功动了动嘴唇,最后也没说什么,俩人喝完茶水就走了,李桥送他们出门的时候,程文福特意补充了一句:“李桥,你再想想吧,反正年后才开工,你要想去随时跟我说就行”。
“嗯,麻烦你了”,李桥淡淡一笑。
“麻烦个啥啊,都是熟人了”,程文福也爽朗,就算李桥不去他也不勉强,只是说一起去有个照应。
祝小双把他们的对话听得清楚,他看了看厨房里步履蹒跚的曹奶奶,还有时时需要拄着拐杖的李石九,心里也开始想事情。
中午的饭桌上,曹奶奶罕见地没有开口说话,她慢慢地吃着饭,表情也没有平时松弛,祝小双注意到了,他赶紧问道:“曹奶奶,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曹奶奶年纪大了,除了一些小毛病,倒也还算康健,可始终比不得年轻人身子骨硬朗。
“没有,好着呢”,曹奶奶脸上挤出一个笑来。
只有李桥看了她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最终,曹奶奶还是说了,“李桥,文福和你哥说的那个活儿,要是真行你就去吧”,此话一出,祝小双也停止了吃饭的动作,抬头看向曹奶奶,曹奶奶是个温和的妇人,几十年的岁月在她脸上烙下了印记,苍老但也慈祥。
李石九咳嗽两声,随后放下碗说道:“嗯,老婆子说的对啊,你都不用操心家里面,我们还能动,砍柴做饭、种地都行着呢,外头挣得钱多,你可别错过了机会”。
蓝布帽子下,李石九额头的皱纹很深,脸上也长出了许多老年斑,那双眼睛变得浑浊,呈蓝色,祝小双看过去,就仿佛看到了里面深远的记忆。
“你是看我跟老头子老了,怕我俩出事啊?不要想这些,你该干什么,想干什么都去干,大小伙子耽误在家里做什么喽?”。
曹奶奶温声细语地说道,她不愿因为自己,耽误了李桥的以后,李桥啥都不比别人差,要是能趁着年轻好好打拼一番,以后日子也过得顺些。
饭桌上,因为李功和程文福的到来,这顿饭吃得大家都有心事。
李桥歇了筷子,而后抬头认真地说:“也不完全是因为这个,我心里有打算,你们老两口安心就行”。
李石九叹了一声,注视着李桥说道:“唉,你从小就有自己的主意,当初去矿山也好,现在留在家里也是,反正你也大了,自己拿主意就是,我跟老婆子帮不上什么了,但是看家种田还是能的”。
听到李桥这么说了,曹奶奶也点了点头,李桥跟别家的孩子不同,他虽然话少,但是心里门儿清,什么事情都是慢慢做,有条不紊地,这么些年来,这个家在他手里也算井井有条,过得宽心。
夜晚,祝小双在床上翻来覆去没睡着,这是很少见的失眠,翻到不知第几回时,祝小双没忍住,还是下床穿好鞋子,走到李桥屋前,敲响了门。
李桥打开门,他嘿嘿一笑,然后熟练地从李桥手臂下方穿过去,李桥瞧着他,随后调侃道:“又不敢一个人睡了?”。
想起那天晚上自己的丢人行为,祝小双面上一红,他不自然地咳了一声,“没有,我……我是来找你说话的”。
听到这个理由,李桥轻笑一声,走到床前坐了下来,示意祝小双也坐。
“嗯,说什么?”。
临到开口,祝小双又低下了头,他盯着自己的脚尖,半晌才说道:“桥哥……你要是出去干活了,我……我可以照顾曹奶奶和李爷爷的”。
李桥平静地看着他,没赶着说话。
祝小双继续补充道:“而且……我也能干活啊,放羊放牛,割草……还有种地,这些我能做好的”。
想了想,自己可能种不了太多,“我到时候……可以请吴幺叔他们来帮忙,然后等他们农忙的时候,我也去……去帮他们”。
祝小双说得很认真,他是经过深思熟虑才说出这番话的,既然李桥不放心家里,那他可以在家里干活啊,把家照料好,放牛放羊,然后到了季节就种地,虽然他没有李桥那么能干,但好歹能帮上忙。
“那你呢?”,李桥忽然打断他,深沉的眼眸里像是有几颗细碎的星星,在发着亮光。
“我?我在家……家里啊”,祝小双有些困惑地说道。
“我是说,你这么年轻,也要在这里一辈子吗?”。
此话一出,祝小双难得地愣了一下,他其实从没有考虑过,或者说来了李桥家里后就没考虑过,这个小院很好,李桥和曹奶奶他们都很好,如果可以,祝小双打算一辈子待在这里,和李桥、曹奶奶、李爷爷过一辈子。
“我……我不可以待一辈子吗?”,祝小双说道。
李桥的嘴唇微微动了两下,眼睫毛跟着闪了闪,而后叹了一声,“我出去了,留你一个人在这里吗?”。
剩下的话,李桥没能说出口,他还这么年轻,没看过外面,如果外面能让他生活得更好,他李桥又凭什么把他困在山里呢?
祝小双没能说出什么,他想了想,“就是,你出去挣钱……然后我照顾家里啊,有什么问题呢?”。
半晌,李桥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回去睡吧,你不用操心这些”。
“我不出去”。
看着李桥的眼睛,祝小双忽然也懂了,李桥自己做的决定,一向是不会改变的,所以他点了点头,不管李桥做什么,祝小双都会支持的。
回到屋里,祝小双不得不承认,李桥不出去的话,他心里是有点开心的,又像是松了一口气,这样的话,李桥每天都在这里,他只要一睁眼就能看到,祝小双想了想,并没有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什么问题,也意识不到这背后的东西,反而暗暗开心,他已经习惯了李桥在身边的日子,也喜欢每天跟着李桥去干活,即便不说话,好像待在他桥哥身边就是一件很舒服的事。
李功家里那边,就没有那么平和了,夜里院子里亮着灯,方建芬一连砸了两个碗,瓷碗碎片散了一地。
两个老人已经睡下了,也不知道有没有被吵醒。
李功看着一地的碎片,心里一阵烦闷涌上来,他冷着脸出去,倒了盆热水洗脚,他这一言不发的模样惹恼了方建芬,方建芬气汹汹地下楼,指着他的鼻子骂道:“李功,你长嘴了不说话是哑巴了?忽然就说要出去外头打工,你都不问问我意见,你有想过我们娘俩吗?”。
方建芬越想越气,她一大早起来还想着抓只母鸡炖汤,最近李功也累,正好给他补补,结果李功说他打算出去打工,大概过完年出去,然后临近明年再回来,这话一出,李睿平先不干了,他把碗一摔,说不让他去。
李功看他摔碗,心里也恼火,于是狠狠骂了一顿李睿平,李睿平被方建芬骄纵坏了,被他这么一骂直接冲回了屋里,关着门不肯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