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台城,到处是厉成锋房产,厉栋庆康礼美每次过来凭心情随便挑一套住都不成问题,这一点,康礼美没有自讨人嫌,非要去和儿子儿媳住别墅。不过他们住得离厉成锋不远,来大城市就是为了看儿子的。
把人送到,厉成锋和郑清昱帮忙整理了一下,又坐了一会儿才离开。
临走前,康礼美神秘兮兮叫住郑清昱,递给她一个礼盒,“我不知道你今天回来,就没带在身上,这是我前段时间去泰国旅游买的,说是能驱邪气,虽然说你现在不做医生了,可总归还是整天在医院打转转。成锋总说你睡觉不好,又老头疼,我就想这个东西你戴着,能休息好些。这人啊,身体垮了就什么都没有啦,你别觉得妈被骗了,人家都说可灵了……”
郑清昱把那个挂坠拿在手里,安静听康礼美说完,道了声“谢谢妈”。
出了单元楼,郑清昱把东西原封不动递给厉成锋,他甚至来不及装作什么都不知道问她“刚才妈和你说什么”。
康礼美以为她这次去泰国是郑清昱安排的,和厉成锋通电话的时候一顿念叨这个儿媳妇的好,还小心翼翼征询他意见,怕她送这种东西郑清昱会反感她没文化、迷信。
厉成锋很笃定和她说:“她不会。”不知怎么的,开了个玩笑,“只要你别送那些求子之类的就行。”话一出口,他自己表情先变得不自然,康礼美借题发挥,“我是想过,可我怕她有想法,你那个岳母娘又这么厉害,回头你们夫妻再有矛盾,我更闹心。”越说越忍不住,苦口婆心,“可你们都不小了,你本来就比市里小孩晚上一年学,还留级过一年,三十四了啊,你那些同学,儿子都满地跑了。清昱也三十一了,女人更加,越晚生对身体伤害越大,我也是担心她。成锋啊,妈就在你面前说句心里话,你听往心里去就行了。我知道你疼老婆,可这件事,你越是顺着她,就是在害她。”
“如果不要小孩呢?”厉成锋这句话同样不过脑,几乎是在和自己赌气,康礼美怔在原地,半天没反应过来,最后被他沉默的漠然气走了。她觉得儿子是白养的,一心只想着老婆,爹妈死活都不顾了,郑清昱都没说过这种让人心梗的话。
如果不要孩子,郑清昱可以留在他身边,两个人就这样过一辈子,厉成锋觉得无可厚非。
“你给蒋菡吧,泰国不是她给你妈报的旅游团吗。”
厉成锋看她半天,郑清昱也不回避他近乎刨析的目光,可两个人,又没有谁有什么话要说。最终,厉成锋伸出手,短暂触碰到她常年冰凉的指尖,那种刺挠的感觉在心尖跳跃一瞬,随着郑清昱没有任何停顿往回落的动作消失得无影无踪。
“就算不是这次,妈也会送你这个,以前她看病、冬天的衣服、外出报旅游团都是你包揽,她一直惦记你头痛的毛病。”厉成锋把东西拿在手里,轻轻摩挲,没有立马收起来,娓娓道来。
说的是他们没有离婚前。
郑清昱不知不觉抱起手臂,走在厉成锋前面,地上两人的影子时不时交叠在一起,漫过幽静婆娑的树影。
“无功不受禄,我不习惯。”
厉成锋把车开到月亮湾,在郑清昱要下车时,说:“走走吗?”
时间条件不允许,郑清昱没洗头,在浴室时随意将头发扎起来,现在有些散了,垂成低挽造型,中分的发缝几乎看不见,两缕落在脸颊,在半束昏黄路灯里,整个人温柔婉约,可肌肤清透瓷白,更显得眉眼冷艳,她身体明明很疲惫了,皮相却不垂不垮,很像张柏芝在《忘不了》里的状态。
于是,两人路过月亮湾,像夜间散步的居民,漫无目的慢慢沿着街边走。这里不算热闹中心,富人区,离一附院近,不是周末节假日,这个时间点街灯似乎也暗下去。
“你去滨城了?”
厉成锋一瞬间恍惚,仿佛回到三年前追求她的状态,他不会花言巧语,面对曾经熟悉过,但多年没见变得有些陌生的女同学,比起当年,他更不敢冒进。他根本不知道从何下手,笨拙找话题,没什么柔情的大脑,明明很鄙夷这种舔狗行为,可心底的雀跃很真实。
明明两人只是并肩一起走而已。
“参加梁意意的婚礼。”郑清昱很自然给出了答复,短暂的沉默让她清醒,厉成锋根本不知道梁意意是谁。
“我那天说话重了点,你别往心里去。”厉成锋发现只要单独和她相处,安安静静反而让他沉溺其中,因为两人“结婚蜜月期”在家里的时候也是这样,他看电视,她敲电脑,各做各的事,可是个家庭的氛围。
就是现在,他完全记不起自己到底为什么主动提出要在她家门口走走,几度想要说的话,再一次搁浅,永远无法说出口,好像这样,他就可以自欺欺人,两人之间含糊的关系是一场镜花水月也好。
“也许你说得没错,”郑清昱停顿一下,目光静默看着前方不算清晰的路,“只是我认为,我们已经没有资格去评价对方了。”
厉成锋不太明白她这句话,脚步慢下来,最终忍不住问:“你真觉得,我爱蒋菡吗?”
郑清昱摇摇头,“你爱不爱她,都不影响你没有办法和我过一辈子。”
空气里传来一声嗤笑,厉成锋偏头忍了忍,鼻腔着火,他觉得女人颠倒黑白的能力是与生俱来的,她怎么可以如此平静,让他感受不到丝毫感情地说出她一个人认定的狗屁结论。
“不是吗?你什么都知道。”
郑清昱淡淡一句话,就让厉成锋脸上怒与悲交杂出来的所有表情顷刻消失,像贫瘠土地之上不过飘了几滴雨,其实还是烈日高照,永远等不到那场甘霖。
似乎没什么好说的了,两人返回,一高一低的肩膀中间隔着无法精准的距离,郑清昱眼皮发沉,面色死沉垂着眼全凭身体本能在走。
脑海中反反复复在想蔡蝶康礼美想八卦的那件事。
昨天凌晨,在icu值班的研究生遭到病人家属威胁生命,让这件事变得更复杂的是,参加“医闹”的病人家属里有二附院消化科主任。消息一传开,学生群体纷纷表达了自己的心寒、恐惧,控诉“我们被自己人掐住了脖子”。上面第一时间动用各方力量把这件事压下去,而且闹事主角是学校甚至医科大的老骨干,虽然目前老主任已经暂停了门诊和一切医疗活动,可郑清昱是所谓的内部人员,知道最终那个差点命丧科室的研究生不会得到任何公开道歉和补偿。
这种事,郑清昱亲身经历过,曾经她是学生队伍里义愤填膺的一员,哪怕只能默默在心里呐喊,可如今,她站在了曾经的自己对立面,需要完成上级下达的指令——必要时采取极端措施,遏制学生刻意“夸大”事件影响力。
所谓的极端措施,不过是拿小到不能顺利出科,大到不能取得规培证、毕业证等作为“威胁”。
今天她见到了那个研三学生,瘦瘦高高一个男孩子,脖子上全是显目发青的指痕。他说,老师,这是我第一次值班,我让家属先签署相关同意书,抢救在同时进行,是错了吗?
郑清昱无法回答他的问题,他们都知道,没错。
碰到去医务部办事的陆桥,他说:“这学生,肯定是沟通没做好,沟通出了问题,把人家属惹毛了,人觉得我爸都要死了你不给我抢救还要签字,能不想杀你吗?可也不是没抢救,说到底,还是自己的问题,要是沟通到位,不会出这事。”
郑清昱没搭话,看他一眼,怀疑的却是自己,是离开临床太久了吗?
差点撞上前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下来的厉成锋,厉成锋伸手自然将人一挡,郑清昱恍恍惚惚注意到地上多了一截影子,从围巾里解脱出来的鼻子,紧接着嗅到一股恰好袭来的冷风。
变模糊的是听力,“嘉效?巧,在这里碰到你。”
郑清昱浑身一僵,木然抬起眼,目光总是清醒寥落。他还是那一身大衣,快燃尽的烟头在指尖猩红一丛,陈嘉效绅士给挪远了,也许上一秒还在吞云吐雾,英俊冷淡脸上五官轮廓是柔和的,眼尾噙着缕经不起深究的笑。
“锋哥。”陈嘉效颔首致意,名利场之外,他的嗓音总多出几分干净少年气。
“和郑老师一块儿散步?”他没叫过她嫂子。
郑清昱看着他如何将视线不着痕迹移到自己脸上的,只要缠到极点就无解的混沌思绪毫无征兆被中断,因为这个男人的出现。
他为什么也会在这里?
街道静悄悄的,郑清昱矜持淡然回应他时,一片落叶飘进眼睛里,好像一瞬间,南方城市也进入了像冬天的秋,夜晚会更漫长。
“你一个人?”厉成锋对此心有疑虑,传闻陈嘉效只是在公众视野里清高自律,可这样寻常的夜晚,让人偶遇他独自在街头抽烟,这时候突然跑过来一只宠物狗围着他脚边打转似乎也不奇怪,好像也更合理。
陈嘉效淡淡一笑,没有表达出任何羡慕地寒暄,“我父亲住在附近。”
这让厉成锋有些失落,和郑清昱结婚以来,不管是什么时候,他很享受两人被别人放在一起谈及的那种奇妙感受。可对面是陈嘉效。厉成锋大专毕业出来打拼,和太多城市的公子哥打过交道,他们的确有丰富阅历作为谈资,那是家庭赋予他们的——不懂收敛,高高在上的优越感,一贯轻浮、俗腻,而陈嘉效自己也站在社会金字塔顶端,整个人有种不与世俗的冷漠。超越年纪的老成稳重,无畏少年的顽固任性通通在他身上里有迹可循,普通人渴望和追寻的情感、生活,他看起来无法体会,更多是一种淡然无谓的态度。
有钱人家,连维系亲情也只是一种利益交流,完全不存在几个小时前他们在郑家围桌吃饭的热闹氛围。
就陈嘉效一人,气温低迷的夜色里,他不像红尘中人。
“我们也刚从老人那里回来。”
两人不是很熟,不然厉成锋也许还会紧接着调侃他一句:赶快找一个吧,一个人多孤独。
陈嘉效黑黢黢的眼睛足够容纳头顶那片乌云,预告今晚后半夜是有雨的,郑清昱抬头看了一眼,果然没见到半颗星星。
说不到两句话,陈嘉效和厉成锋最后又谈了会儿车的事情,郑清昱电话响了一回,她走到旁边接,总觉得有双眼睛在临摹自己的后背。
电话通知明天还要开会,等郑清昱转过身,看到厉成锋在原地等自己,他脸上是藏不住心事的沉重感,浓眉皱得很紧,两个肩膀又微微耸起来了。像当初在托管班,她们一眼就看出这人肯定比自己大,猜他留过级,此刻郑清昱也忽然记起来,他比自己大了快三岁,三岁而已,满身岁月的痕迹。
陈嘉效没打招呼,走了。
郑清昱回到家,忽然不知道可以做什么,澡也洗过了,于是,慢吞吞走去厨房打开冰箱,空的,冷气被调低了。她站了许久,最后打开窗,把客厅地板拖了一遍,把抱枕、沙发套拆下来,打算明天洗。其实根本没灰,可她就是觉得该洗了。
不知不觉已经十二点半,郑清昱终于想起来睡觉,又把脸洗了一遍,头还有点隐隐发沉的疼,不过无伤大雅,这种程度是她早习惯的与身体共存的不适感。
熄灯前,她走向衣柜,打开半天脑子还是一片空白,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但可以确定,陈嘉效没有上来过。
陈霆民住在附近吗?
在书房忙完,郑清昱直接在那边睡了,没来得及换被子,被冻醒的时候也不知道几点,迷迷糊糊只是把薄薄一层棉被往身上缠得更紧,困意缠人,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又突然被自己没订闹钟的念头吓醒。
摸到手机,眼睛被屏幕蓝光刺到,郑清昱缓了一会儿,可再次睁开时,发现那条通知栏还在,是未接来电提醒。
心猛地一悸,像极休息不够产生的慌乱动荡,郑清昱慢慢坐起来,靠在床头盯着红色的两点零五分发呆。
不过是十三分钟前。
本来不想开网的,调好闹钟,郑清昱还是打开了微信,有未读消息,很多学生就喜欢过了十二点给她发消息咨询一些事情,不然不好意思开口。郑清昱一一回复了,清空所有红点。
微信上陈嘉效的对话框没有动静,那通响铃50秒的电话,更像是无意拨通,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
郑清昱拨回去,空空的黑暗里回铃音一声接一声,有些催眠,眼睛就要闭上的时候,世界彻底安静了。郑清昱等了一会儿,对面还是沉寂如海,她想了想,自己好像也没什么要说的。
“又做噩梦了?”
过了很久,郑清昱还在感受他的声音,陈嘉效抽了口烟,话筒里有丝丝入扣的吐气音,“不说话,他在吗?”
郑清昱指尖一动,将膝头蜷起来,头发还是油了,一觉醒来,她自己都不想碰。
“衣柜里都是你衣服。”话一出口,郑清昱头皮发紧,紧接着说:“你回来了。”
陈嘉效“嗯”一声,是鼻腔里挤出来的,有些不走心的低沉,还在回味她上一句话,这时候嗓音里才有浓倦的惫感,“事情提前结束了。”
“嗯。”
郑清昱在思考要不要现在换床被子,可现在折腾完,干脆别睡了。两端各自沉默着,郑清昱突然打了个喷嚏,一下没收住,她下意识把手机拿远,想去拿床头柜的纸,突然发现这是在书房。
没办法,她被迫下地,打开一盏盏灯,走到客厅,扯两张纸,擤鼻涕也文文雅雅的,只有一点无法避免的声响。
陈嘉效听着这一串声音,第一句问的是:“你在书房睡的?”
“处理点工作,懒得跑了。”
困意彻底消失。
“还好吗?我是说医院的事。”陈嘉效突然这样问,郑清昱怔愣不过一秒钟,其实并没有太大的意外,如果他真是和陈霆民见了面。
“不太好。”
一整晚,所有人都在问她发生了什么,他们也许是出于好奇,也许想关心,可郑清昱无法和任何对象和盘托出。
陈嘉效,医院领导的儿子,也算是内部人员了,他一上来就事情本身发出质问,郑清昱并不反感,而是长长舒口气,终于可以和处于这个系统边缘又肯定他不会有所参与的人说一句真心话。
不太好,哪里都糟糕透了,从里到外。
“我是问你。”
陈嘉效不屑了解这家医院又发生了什么令人啼笑皆非的事,就像反感一个人,避之不及,哪会有闲心去关注他一举一动。
郑清昱望着电视屏幕里自己模糊的轮廓,大脑一下空白了,口吻平静,“我就是说自己不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