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生侯勾结入魔的妖怪残害同僚、鱼肉百姓的消息一夜之间传遍了枣山城的街头巷尾。在危急关头击杀鱼妖的陆渊成了百姓口中的大英雄。
申诏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脸上的褶子都皱在一起。
陆渊与禾雪昼一夜过去都没个消息,他原本藏在准备运去城主府的柴火堆里想去一探究竟,听到驾车的马夫和街上卖炊饼的大婶闲聊起陆渊时,一个没忍住,直接从木头里钻出来。
“你说什么!你知道我家公子在哪里!”
车夫本来就被城主府中神神鬼鬼的故事吓得不轻,又被申诏这么一刺激,人当街就昏死过去。
禾雪昼原本同陆渊找了一下申伯,奈何老人家隐匿的功夫太好,二人实在是没找到人。
一向随性的禾雪昼索性带着陆渊跑到隔壁镇溪城去吃那家有名的糖果子。陆渊再成熟也还是个十岁小孩,怀着对申伯满满的愧疚,他含泪吃了两大碗。
于是乎,当师徒二人得到消息,赶到医馆,瞧见一身黑灰的申伯时,免不了一顿教训。
“哎呀……公子你没事好歹给老奴个信儿啊,可有磕着碰着?昨日一行是否凶险?”
“先生受累了!哎呀,氅衣呢?现在夜里冻人的很,不穿衣裳受冻可怎么好……”
“跑出去吃糖果子?从枣山城往镇溪城,一路多是郊野,夜间行路,遇到虎豹豺狼,流寇盗匪要怎么好!”
受了惊吓的马夫好不容易醒来,起身一瞧见申诏满脸黑灰眉头紧锁,一口气没抽上来,又直挺挺倒下去。
禾雪昼赔了一小锭金子,三人才得以脱身。
陆渊的风评一夜之间翻转,从“灾星孽缘”到“天降福星”,还不到12个时辰。
驿馆的小二见几人回来,笑得比发了三天的面团还酸溜:“嗨呦,公子回来了,小的早给您备好点心茶水了,您赏个脸呐?”
……
澧朝王上的封赏很快下来,破例给陆渊抬了个长顺侯,从疆界中精挑细选了西南角的一块贫苦之地,把人给打发了。
申诏看到旨意的时候老泪横流,虽然是个不毛之地,但比他们之前受人磋磨的境遇要好上太多。
禾雪昼对着地图瞧了半天,好不容易找到那处一大半都是山头的商乐城。
“你们的君王抠门的很,把你派到那种苦地方,和流放有什么区别?”禾雪昼不甚开心地敲了敲书案,陆渊跟着申伯把包裹仔细收拾好,还要抽出心思来安慰自家先生:“到了商乐城,也算是有机会大展拳脚。虽说算不上富庶,但安身立命绰绰有余。”
禾雪昼把这种情况归结为苦日子过得太久了。
“商乐城三面环山,若是在东南,必是战略重镇,兵家必争之地。偏生是在西南,少几伙盗匪流寇惦记你的性命,我便心满意足了。”
人写的那些弯弯绕绕的书禾雪昼看了不少,澧朝王上一计不成还想来一出借刀杀人。
申诏和陆渊一老一少,若没准备,估计还没到商乐城就被细细剁成臊子供贼人下酒了。
申伯显然是想为自己辩驳几句,但禾雪昼才封了他的奇经八脉,勒令他好好调理。
他现在的力气估计还比不过田地里耕种的庄稼汉。
一老一小乖乖跪坐在软垫上听教训。
从枣山城赶到商乐城,少说还要三个月。再加上他们这一行又不是什么精壮行军,硬生生把路程拖到近四个月。
禾雪昼自从真的认下陆渊这个弟子,就想着总要教他一些保命的法子。
陆渊称得上是天纵奇才,大小周天运行一点就通,阵法奇术一看就会,偏偏是人族自己的谋略兵法毫无兴趣,甚至能就着书本打瞌睡。
禾雪昼私下悄悄问过申诏,这孩子是不是不爱读书。
申伯:公子天资聪颖,过目不忘。
天气渐渐热起来,在暑气和弟子学习双重打击下,禾雪昼罕见的病倒了。
世间唯有他一只青鸾,天为父地为母,生于天地养于万物,基本没有头疼脑热的时候。
上次被人按在床上喝药还是幼年时背着云尧去雪山上采雪莲花,被冻成冰雕从峭壁上翻下来摔坏了腿。
可见教书育人是件多么恼人的活计。
脑袋被烧的昏昏沉沉,禾雪昼躺在驿馆的榻上,觉得自己恐怕是命不久矣。
陆渊吓得不得了,方圆几十里的大夫都被他请了个遍,得出的结论全是普通风寒,静养便好。
小孩不敢当着禾雪昼的面哭,只能等先生喝了药睡下的时候找申伯哭。
在陆渊今日第28次问申诏,禾雪昼到底有没有大碍之后,老人终于熬不住了。
向来护短的申诏在走流程安慰过陆渊之后,悄悄追加了一句:“先生是不是因为公子你学不会课业,着急上火,所以才病倒了?”
禾雪昼这病来得凶猛,去的也快。
他在睡梦中出了一身的汗,浑身黏腻腻的不爽利。青鸾大人一睁开眼,就瞧见陆渊红着眼眶守在他榻边,眼睛通红,眼下乌青。
“这是熬了多久没睡?”禾雪昼轻轻弹了弹他的脑门,“小心熬久了,不长个儿。”
“先生,我功课都做完了,您不要生气。”熬了两个通宵的陆渊把写完的一堆课业一股脑堆到禾雪昼床头,“书上写的……我都会记会背了,先生不要生气。”
禾雪昼撑起身子,打开其中一卷锦缎。
字迹工整,行文流畅,见解独到。
多少成人也比不过这个将将十岁的孩童。
“你多久没休息?”
“先生可还满意?”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禾雪昼觉得自己刚消下去风热又要上涌,语气不自觉升了几个调:“我不指着你去做什么大学士,为了这几卷书如此磋磨自己,值当吗?”
第一次被先生疾言厉色批评的陆渊垂着脑袋,一声不啃。
禾雪昼大致看了眼陆渊的课业,发觉这孩子之前在课上是故意装糊涂。
第一次养孩子,禾雪昼还是软下来。他想开口安慰陆渊两句,却发觉嗓子干到说不出话。
还未等他开口,陆渊就倒好了温水递到他手边。他脸上长了些肉,也白净了不少。此刻,禾雪昼才觉得陆渊比羲和山上的猴子漂亮些。
禾雪昼接过杯子一饮而尽。
他看着陆渊有些湿润的眼眶,放轻了声音:“为何在我面前装糊涂?”
被无数人唾弃过,戳过脊梁骨的陆渊,此刻因为禾雪昼一句不算责问的话语哭了。
这是禾雪昼第一次看到陆渊像他这个年纪的孩子一样,哭得毫无道理毫无逻辑,带这些诉苦和撒娇的意味。
“书上……书上说的纵然有道理,但……我若是工于此术,显得弟子狼顾鸱张,居心不良……”
后半句陆渊没敢说出来。
他怕先生这样风光霁月的人物,看清自己的本性这般恶劣,对这种阴诡谋算之事却颇有心得,会后悔认下自己这个弟子。
禾雪昼盯着他不说话。
陆渊的眼泪越流越凶,到最后甚至都开始打嗝。
“傻子。”禾雪昼有些嫌弃的评价。
喝了几日汤药的禾雪昼此刻身上还萦绕着药香。他把胡思乱想的陆渊按进自己怀里,还大方地分了一片被子角给他。
“我教你谋算,教你术法,教你这些安身立命的本事,不过是怕你日后吃了亏,求告无门。”禾雪昼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自己这个便宜徒弟的脊背,前些年的磋磨让陆渊现在身上也没有几两肉。
“所谓的阴谋也好,妙算也罢,无非是人们保全自己的手段。你学的通透好过别人来算计你。”
“先生,我……”
“你且记住,不论你如何算计,如何谋划,只要是为了苍生大业,为了天下万民,为了你自己性命无虞,这三样,我绝不怪你。”
禾雪昼搂紧不安的弟子,身上的水汽和药香把陆渊整个人都笼罩在内。
困意渐渐上涌,泪痕在陆渊脸上风干,有些刺痛。
“若是有一天,渊为了自己的谋划,要牺牲很多人,该怎么做?”
“可是为了我之前同你说过的三样?”
“是……”
“那便去做。”
禾雪昼合上眼,想起穆蓼去年冬日里差点养死的那片云丝花田。
起因是两株开得极好的云丝花叶片染了病。穆蓼舍不得把它们丢弃,便小心翼翼移栽到自己房中。
后来整片花田的云丝花都害了那烂叶子的病。
禾雪昼狠狠嘲笑她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但穆蓼并未理会他的嘲笑。
她说:“你若是见过那两株云丝花,也定是舍不得的。”
禾雪昼轻笑一声:“就是那两株长得再美再好,能比的上你那一整片花田?你为了那片云丝花,花了多少的力气。”
穆蓼轻轻摇摇头:“若那两株能长久的开放,我宁可不要那一整片。”
“你怕是忙得不清醒了!我叫阿姊来瞧瞧你!”禾雪昼看着胡言乱语的穆蓼,觉得她是太久没休息好,精神恍惚了。
禾雪昼到现在还是理解不了她。
年长的青鸾轻拍着怀中的弟子,陆渊的呼吸逐渐变得平稳而悠长。
“睡吧,睡吧……再大些,就没有这样好过的日子了……”禾雪昼轻轻念叨,像是梦中的呓语。
“青史留名,彪炳千秋,这是一条血淋淋的路……但至少现在,我还可以给你一个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