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41】
先前毛威受伤被送医救治的同时,另一外勤组也急匆匆将庄瑾雯从江东区顺利押送回了市局,一路上怀揣着对受伤同事的深深担忧,一边心头又默默长舒了一口气,经过两天两夜不眠不休的奋力鏖战,上下各单位通力合作,队里总算在26日晚十二点的破案期限前,不辱人民警察的光荣使命,完成了上级交代的艰巨任务。但这回出外勤的组员谁都没想到,如此寻常的一次小抓捕,目标为看似弱不禁风的庄瑾雯,竟然在最后关头出了岔子;将犯罪嫌疑人捉拿归案的大喜讯过后,传来的却是毛威同志牺牲的惊天噩耗。
随后在江东区“月见别苑”的【康仁】私立医院里,气喘吁吁赶到手术区外的欧仲霖,都未来得及开口询问,转头见到的就是明亮宽敞的走廊中,两名医生和一名护士遗憾地朝着罗敏娟微微俯欠身又连连摇头的场面;而这也是少有的,欧仲霖的表情管理在大脑处理并消化完这则消息后,失控了,但他通红的眼眶里却什么都没有流出来。欧仲霖忍着失去下属和队友的巨大悲痛和惋惜,甚至还抱有两个小时前是自己亲自指派毛威出外勤的那股深深的懊悔,随后让罗敏娟替自己通知了队里上下,他自己则是迈着沉重的步伐,去见了毛威最后一面。就是在空无一人的手术室里,此刻毛威的尸体静静地躺在手术台上,脸上盖着一方干净的白帕子,手术室里地上的猩红还未被清理干净,欧仲霖在抬手想去掀开白布的瞬间,才发觉脚底下一不小心踩上了毛威的躯体里流淌下的、快要干涸的血液;欧仲霖的手在空中一下子就顿住了,他终究还是没能掀开那方帕子,而下一秒突兀的手机铃声打破了他机体的停滞,欧仲霖僵硬地站在毛威的尸体旁,麻木地接通了向义昭的那通电话,站在手术室中央明晃晃的白灯光下,他的视线开始模糊了,连日的神经高度紧张让他感到头晕目眩、天旋地转;最后欧仲霖也不知道自己和对方说了什么,就逃也似的挂断了电话。
欧仲霖和罗敏娟护送毛威同志的遗体回到市局,刚下车,大院门口等待着的一排黑压压的人群就是市局诸位领导和各组组员,大家神态各异,虽表面强装镇定但红通通的眼眶还是出卖了他们最真实的感受;之后的一系列交接工作在都在人与人之间沉默地进行着,或许明日的天空会放晴,但比今日的天公更阴沉的是市局众人头顶上永远挥散不去的伤痛;战友离去的事实就犹如一根被粗壮的冰锥包裹着的细细银针,当那柄冰锥一下子捅进你毫无防备的内心,刹那间剧烈的疼痛侵袭全身筋脉,让你痛不欲生地叫嚣挣扎着,让你歇斯底里地大声否认着;随着时光流逝,那柄凶器外面包裹着的冰雪终究要渐渐融化,搅和着这一日里其他毫不起眼的记忆碎片一起、融入每个人的骨血里;但一切都褪去后,随之留下的就是那枚无人在意的细小的针,它将深深地扎进每个人的心头肉里被缠绕起来,继而成为每个人的一部分,你日渐习惯了与它和平相处、甚至在日复一日的柴米油盐和拉呱扯皮中淡忘了它的存在;直到很久很久以后的某个瞬间,不知为何那位战友的名字偶然被他人轻描淡写地提及,或与其相关的某些细节又兜兜转转地出现在你眼前,那一刻你心中埋着细针的地方突然隐隐作痛,而那一日发生的点点滴滴也如同潮水般再次汹涌而来,在你还未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时,顷刻便将你吞没掩埋;你这才想起,原来这根针,它一直都在。
在毛威同志不幸牺牲的消息传回队里之前,他师傅姚剑辛还忐忑不安地守在自家老父亲的病床旁,但不巧的是这边毛威刚出事后,姚剑辛那边也相继传来噩耗;姚父手术后一直在ICU内接受密切医学观察,但老人家的病情起伏不定、突然恶化后急转直下,在二十分钟前抢救无效去世了。杨局和刘局第一时间批了姚剑辛的丧假让他好好处理老人家的后事,鉴于两起案子都取得了阶段性胜利,之后收尾工作就不用他劳心了;不过大家在慰问姚剑辛的时候都非常默契地压着毛威的事儿暂时没告诉他。向义昭此刻颓丧地靠在欧仲霖的办公桌旁,双手使劲搓了搓干涩的脸庞让自己酸涩的眼眶不至于持续性地流出透明液体,脑子里总是忍不住想到今年四月初,毛威参加实习的第一天,就是自己起了个大早把这青涩的小伙子从学校一路接到队里报到的;之后在姚剑辛的教导下,看着毛威从那个懵里懵懂的愣头青一点一点成长起来,到警校毕业后正式入职、再到上级单位通知调去派出所锻炼;恍惚间昨日的种种还历历在目,而那个数小时前还活泼乱跳积极热血、又向往着来年去基层历练的年轻人,转眼却已经不在了;哦,不对,更严谨一点来说,现在他只不过是换了一种形式和身份,存放在市局的另一个房间里。
向义昭的手机缓缓拿起、还没附到耳边又轻轻放下,然后丧气地将手机拍在桌面上、犹豫着要不要把这则难以开口的消息告诉已经痛失老父亲还心力交瘁的姚剑辛;这么拿起放下好几回,旁边闭目养神却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欧仲霖再也忍不下去了,他仍微闭双眼,用低沉的嗓音轻声道【小昭,你想挂就挂吧,出了这事儿说到底瞒又瞒不住;再说大姚那么机敏的人,他家老爷子走了的消息队里上下都差不多知道了,我们工作群里也陆续开始慰问、让他节哀保重,可他一手带出来的徒弟此刻却一声不吭、连句最基本的关心都没有;你觉得以大姚的性子他会意识不到人出事儿了么?还是直接告诉他吧。哎,说来也不是头一回了,早点知道也让他心里早点消化吧。】在欧仲霖哀伤且平静的注视下,向义昭无声地应下了,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搓了搓发酸的鼻子,最后还是重重地拨通了姚剑辛的手机。
与此同时,庄严恢弘的市局大楼里另一边,庄瑾雯被押回来后,经过法医初步检查验伤,除了之前被某外勤组员一把按在地上所造成的些许腿部擦伤和手臂红肿,她身上并没有发现其他内外伤痕;验伤后庄瑾雯也告别了那身沾染了吴烨柊和毛威鲜血的浴袍,换回了自己的衣物;眼下她被单独关押在审讯室里,耷拉着脑袋,驼着背呆坐在审讯桌前,时不时无意识地摆弄一下手腕上泛着冷光的铐子。两名年轻的值班警员寸步不离地守在监控器前、轮流盯着庄瑾雯的一举一动,大家在煎熬地等待接下来那场对双方来说都非常酸涩的审讯。
欧仲霖再次用劲按了按缺觉和悲伤而引起酸胀刺痛的太阳穴,他原是想安排向义昭和罗敏娟一同去审讯庄瑾雯,但转念想到向义昭当下正顶着内心的悲愤在处理毛威同志的后事,同时他也怕暴脾气的向义昭压不住脾气,思来想去,还是决定由罗敏娟和文佳媛对庄瑾雯进行审讯最为合适。经过反复的心理建设后,由罗敏娟和文佳媛肿着眼眶沉着脸色进入了审讯室,可还没等她们开口,从进来开始就一脸游离呆滞的庄瑾雯突然醒过来了,她用空洞的声音要求打电话,说没有律师在场的情况下自己拒绝与警方交谈;刚从楼下各单位协调了一圈回来,向义昭在隔壁监控室里才坐下就听着这话儿,连一旁的欧仲霖都差点没按住他,几乎要一头冲进审讯室当场给庄瑾雯犒赏几个大耳刮子。房间内同样满腔愤慨的几人都被旁听的刘副局和欧仲霖厉声喝住,无奈于流程规范和纪律问题,罗敏娟咬碎了牙将手机拍在庄瑾雯面前,大家只得憋着满肚子气又等了约一小时,最后却没想到这回竟然是意想不到的展开,许元策亲自带着一位西装革履的中年律师,二人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地赶来市局了。
看到值班警员的信息,欧仲霖三两步窜下楼一把拦住了在市局大厅茫然地问东问西的许公子、以及那位看起来小时单价就非常贵的律师,将二人领进隔壁接待室私聊。从欧仲霖口中大概了解了前因后果,许元策由一脸震惊逐渐转为眉头紧锁;当听到有一名年轻的警察同志还因此牺牲了,许元策只能沉默不语地看着欧仲霖、面色阴晴不定;三个月来一直当成妹妹相处的新朋友竟然是犯下大案的嫌疑人,此刻没人知道向来热衷于为朋友两肋插刀的许公子应该作何感想。旁边那位被许元策尊敬地称为吕老师的律师,一边听着欧仲霖概括案情,一边叹气摇头写下潦草数语;末了、他凑到许元策耳边低语了一阵、后又眼神坚定地摇摇头,看许元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挽留,吕律师直接抬手掐掉了话头,起身收拾好自己的随身物件、理理西装,朝欧仲霖和许元策二人礼貌地欠欠身,独自朝门外走去。
眼下不用额外赘述,欧仲霖也明白这位不用看客户脸色吃饭的吕大律师肯定是不会接庄瑾雯的案子;且不说它最后是不是毫无金钱收益的法援案件,就单凭吴家这两三天接连几起案件的受瞩目程度和大范围的后续连锁反应,接了案子不仅吃力不讨好,最后还得罪了那些等着从这树倒猢狲散的好戏中分一杯羹的吴家旁支,以及早就虎视眈眈地要瓜分吴家庞大产业的竞争对手。目送明哲保身的吕律师离开后,欧仲霖与靠在椅背上的许元策相顾无言;可头尾不过数秒,许元策的表情就转为释然和随性,他耸耸肩、潇洒地起身告辞,顺便让欧仲霖转告庄瑾雯,自己这个萍水相逢的普通朋友已经仁至义尽、无能为力了;临走前,许元策仍旧跟个没事儿人一样,还不忘让欧仲霖改天有空再约、叫上安辰一起喝茶聊天,他看了眼时间便头也不回地奔向自己的晚饭了。
这上下来回折腾了一圈还是回到了原点,时间也磨磨蹭蹭地走到了五点半;欧仲霖刚回到监控室落座,耳机另一端就传来庄瑾雯不耐烦地说自己饿极了、提出得吃完饭才有精力陪警方继续周旋的要求,文佳媛又黑着脸耐着性子给她安排了市局食堂的最高标准晚饭。趁着庄瑾雯嫌弃地数着米粒和菜叶子的空档,欧仲霖才将许元策和吕律师二人“趁兴而来败兴而归”的结果告知她;庄瑾雯得知那二人的态度后,也只是冷笑一声扔下筷子,撇过头去不再说话;待欧仲霖离开后,又阴着脸静坐了五分钟的庄瑾雯才慢吞吞地把余下的晚饭一口一口恶狠狠地扒完。
分针指向六点一刻,罗敏娟和文佳媛再次进入审讯室,这场拖沓了多时的对手戏才正式拉开帷幕。罗敏娟正襟危坐,文佳媛翻开面前的笔记本电脑严正以待;罗敏娟沉声提问,让庄瑾雯仔细回忆,说说从昨晚到之前案发,期间都发生什么事了。相比于前几日在裕隆百货开业典礼爆炸现场问话时的紧张和矜持,今天的庄瑾雯身上丝毫看不出刚刚亲手捅了两个成年男性后的惊慌或后悔,反倒是由内而外散发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和懒散,只不过是那种带着绝望的放弃。起先,庄瑾雯还低着头不停地扣着手指头不应声,罗敏娟提高了八个声调再三责问后,庄瑾雯才轻蔑地抬起眉眼,用嘶哑的声音、如机械般冷漠地、一口气不停地平铺直叙,道【昨晚我在家写论文,忘了几点、反正困了就睡了;凌晨猛地醒过来了,正好就看到吴烨柊的信息弹出来,他发消息也是没头没脑的,说有空出去玩玩喽;这段时间我反正写论文写得无聊,也想换个脑子,就答应他了嘛。后来我就和吴烨柊、还有他叫来的一大班朋友,一起在江东区的那家“洞天福地”KTV喝酒唱歌打牌,一直玩到早上十点多,大家才陆续散场。后来嘛,吴二少突然又要请我去吃午饭、顺便去月见别苑他名下的新别墅看看;我本来是不想去的嘛,毕竟早上课题组会我也没赶上,下午还是要去学校和导师同学好好交代一下;但转念想想在KTV吃喝玩乐毕竟都是人吴二少买单,我一直推三阻四的不是不给人家面子嘛,脑子一热就答应了呗。】罗敏娟漫无目的地记上几笔、面无表情地点点头但并未插话,让庄瑾雯接着说。
大家眼巴巴地终于等头号嫌疑人讲到了重点,庄瑾雯眼下表现出的并不是接下来她口中反复嚷嚷着的“后悔死了”,反倒更像是择日不如撞日的称心如意;只听得她恶狠狠地唾弃嗤笑道【其实吧,一上他车我就开始后悔了;本以为吴二少这么金贵的身价,至少会叫个代驾吧,可他竟然喝高了还敢自己飙车?趁着不是通勤高峰,在市内道路上横冲直撞,当时吓得我酒都醒了!好在最后是平安无事地开到了别墅区;说来也可笑,这一路上连连闯红灯竟然畅通无阻、没人拦截,要不然怎么说人姓吴的是这粤港的土皇帝呢,“目无法纪”在他那儿可不是什么贬义词,原来都是家常便饭来的。】文佳媛停下敲击键盘的手,重重地叩了几下桌面提醒庄瑾雯不要随便扯远话题,接着说正事儿;庄瑾雯忽然也冷了声,恶狠狠地回道【剩下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从头到尾我、我都是正当防卫!】但话锋一转庄瑾雯的声音又低下去,眼色游移、面色发白地补充道【再后来的事儿,那是、是纯粹的意外。。。】
庄瑾雯的态度突变让罗敏娟把刚到嘴边的责难又咽下去了,她没有即刻接话或追问,只是静静地看着庄瑾雯的情绪在起伏不定和嬉笑怒骂之间反复横跳;末了,庄瑾雯毫无头绪地整起了自己的那身鹅黄色低领长款针织衫,好一会儿她的十指终于是摸摸索索地移到了衣服下摆,指着上面一大块不太显眼的污渍,低声道【吴二少一路飙车到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