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心方丈引着众人跨过门槛,转身对两列僧众道:"此番瘟疫能平,多亏柏昌。"僧人们合十行礼,季老神医被青灰僧袍晃得显出几分局促,杵了杵老友胳膊:"还不是遵你教诲,听说你这里也收留过不少灾民?"
老和尚指尖拨动念珠:"尽些绵薄之力罢了,眼下灾民都归了家。"说到此处,天心方丈目光落在了九郎身上,关切问道:"上回你这小徒弟在寺中搭救的姑娘,可救活了?"
秦知归闻言从九郎身后探出了头,爬山时蚊虫太多,她面上被咬红了好几处,此时用面纱遮了起来:"托您和老神医的福,我身子已然大好!"说着规规矩矩行了个万福礼:“多谢方丈惦念。”
"你..."天心方丈手中念珠在指间蓦地顿住,那日秦知归毒发时面色青灰,与此刻鲜活模样判若两人,老和尚示意她凑近些,托起她手腕端详掌纹,僧袍袖口沾着的檀香直往人鼻子里钻。
"怪哉,怪哉。"老和尚眉心挤出三道深纹:"老衲从未见过如此奇特的命格。"他转头望向季神医:"柏昌,带着这位女施主,随老衲去禅房。"
"你这秃驴,总爱故弄玄虚。"季神医嘴上抱怨着,却攥紧秦知归腕子跟上去,小沙弥引着其他人往东厢茶寮去了,禅房浸在沉檀香里,三人盘腿坐在蒲团上。天心方丈拎起陶壶往粗陶盏里添茶,老神医忍不住问了:"到底何事?"
老和尚将茶盏推到二人面前,一双眼凝着秦知归:"上次施主毒发时,老衲瞧你身上便没有活人的生气...如今,却仍是没有。"
秦知归闻言心头一颤,心虚道:"方丈这话...从何说起?"
"这丫头是不是活人,我还不清楚么?"老神医也突然抓起她左腕,三指压着寸关尺:"脉象稳健有力,面色比中毒前还红润三分,你这秃驴吓唬我们做什么?"
天心方丈闻言微微一笑,并不反驳,只是缓缓道:"若我没有看错,施主的命格,早在一年前便到头了。"
"会不会是看岔了?再仔细给瞧瞧。"老神医道,人好端端的喘着气,怎会是个死人命格,天心方丈手指划过秦知归掌心纹路:"去年此时,施主可是遇过要命的劫数?"
"我..."一年前正是重生的日子,秦知归望着方丈身后那尊低眉垂目的佛像,不敢妄言:"一年前我落过水,险些丢了性命。"她到底还是藏了心底的秘密,方丈会意地点头不再追问,只是捻着佛珠道:"魂能归兮,是有人为你续了盏长明灯,只是劫数要落在他身上了。"
秦知归听得似懂非懂,见季老神医要与方丈叙旧,便退到了殿外。脚步不知不觉拐进了大雄宝殿,檀香与诵经声在殿内萦绕,她跪在莲花蒲团上仰头,正对上佛祖悲悯众生的佛眼,方才翻腾的心绪忽地静了:"佛祖,我重生一世,是定数吗?"袅袅青烟中,她跪到膝盖发麻才起身,被寻来的众人撞个正着。
按原计划三日后启程返京,周毅提前了两日离开,此时同行者只剩自家兄长、燕王顾成渊和老神医师徒二人,马车额外多备了一辆,秦知归作为女眷不便再与老神医和九郎同乘,便和雪雁独坐新添的马车。
"小姐,这趟出门当真长了不少见识!"雪雁趴在窗沿,望着渐渐缩成黑点的陈郡城墙感慨,秦知归何尝不是心绪翻涌,全然没有数月前离京时那份雀跃,正琢磨着回京后能否顺利与季青临和离,忽听得一串马蹄声由远及近,她撩起车帘望去,竟是顾成渊策马到了跟前。
"殿下。"秦知归唤了声,顾成渊眉梢微挑示意他听见了,随即从怀里掏出块油纸包裹的物件递来。
"陈郡的肉饼!"热气透过掌心漫开,香味瞬间溢满车厢,顾成渊见她眉眼终于舒展开来,这才拨转马头离去,"多谢殿下!"秦知归探出半截身子挥手,雀跃声惊得前头南逸尘都收拢缰绳,踱至顾成渊身侧,与他并行道:"人多眼杂,殿下该避嫌才是。"
无聊的行径了一日,傍晚终于在野地扎营休整,士卒们忙着架锅生火,秦知归沏了壶热茶给颠簸整日的老神医暖身,想起晨间那块肉饼,又另泡了茶汤送去给他解乏,自那夜醉后,她与顾成渊之间便似只隔着层薄窗纸还没捅破,偏这窗纸后头藏着她最大的秘密,怎样也说不出口。
"殿下,季...小姐往这边来了。"白墨远远望见人影便知趣地退避,秦知归在帐外轻声唤了句才掀帘进来,将茶盏搁在临时搭的木案上:"奔波整日,殿下饮些热茶解解乏罢。"说罢抬眼环顾四周,虽说是亲王居所,陈设却与寻常军帐无异,除去窄榻矮几再无他物,偏他往那儿一坐,整间帐篷都亮堂三分。
"坐。"顾成渊接过茶盏,示意秦知归在身旁落座,可秦知归在马车里蜷了一天,倒想透透气。顾成渊起了身,高大的身形瞬间让帐中显得有些局促,秦知归隔着矮几与他对视,气息没来头的乱了,仿佛空气都炙热了起来。
"我...还是去外头透透气罢。"见顾成渊越过矮几逼近,秦知归慌得退后半步,龙涎香味扑面压来,顾成渊低头看着耳尖泛红的人,抬手撩起了帐帘,山野的微风吹入帐中,总算有了一丝凉意。
"前方有处山泉,想去看看么?"顾成渊走在秦知归身侧问道,秦知归点头应了,今日车厢里闷得厉害,身上早已有黏腻之感,于是借着月色,两人沿着山道往深处走,离扎营地渐渐远了。
顾成渊往日独自往来这条山径无数回,如今带着她却是头一遭,眼尾不觉洇开一抹笑意来。夜风在树林中吹得簌簌作响,秦知归攥住袖口的指尖紧了紧,往他身边挪了半步。
"殿下可听见什么声响?"
不知是黑暗让人胆怯,还是自己听岔了,秦知归总觉得风里不光有呼啸声,还夹杂着若有若无的人声,时而有女子尾音,时而又像男子低语。她不自觉往顾成渊身边贴了半步,两人的衣袖窸窣摩擦着叠在一处,顾成渊没接话,引着她往山泉方向走。
越是往前,这声响愈发清晰了起来,分明是女子压抑又放纵的喘息,夹杂着男子粗重的闷哼。这动静...秦知归突然反应过来,耳尖腾地烧红了,恰在此时耳畔落下一声低笑,顾成渊极其自然地攥住她手腕,带着人拐上条更僻静的小路:"军中苦闷,有数名随军的营妓。"
"营妓?"秦知归被攥住的手腕微微发烫,"这些姑娘...都是怎么来的?"
"有罪臣女眷,也有从青楼买来的,运气好些的等容颜衰败了能得笔银两放还,福薄些的怕是熬不过几年光景。"山道狭窄,顾成渊将秦知归往身边带了带,见她情绪有些低落,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顶:"皎皎,各人有各人的命数,将士们上了沙场,何尝不是刀尖舔血,生死难料,不必因此烦扰。"
"我明白的,殿下。"秦知归蓦地驻足,立在高处垂眸望像顾成渊:"可同为女子...总盼着她们都能得个善终。"
顾成渊臂弯一紧将人箍进怀里,下颌在她鬓边蹭了蹭,怀中人终是没有挣开,明月正悬在中天,清辉漫过千山万壑,但愿有朝一日,天下女子都能随着自己的意愿过活。
山泉在不远处泛着细碎的波纹,秦知归不由得好奇道:"这般隐秘处,殿下怎么寻着的?"她蹲下身去十指没入水中,凉意顺着腕骨爬上后颈,不禁溢出声轻叹:"好生凉爽!"
"殿下!"秦知归扭头见那人仍端着肃然模样立在身后,玩心大起,抄起泉水便往顾成渊站的地方泼去,顾成渊没防备,水花兜头浇了满襟,女子开怀的笑声在夜色中响起,却叫他凤眸里漾开了涟漪,索性撩袍蹲身掬水,陪她嬉戏,月华流转间,倒真像对寻常人家的小夫妻在山泉边闹腾。
这孤身跋涉多年的长路,此刻终于照进另一人的足印,顾成渊望着水雾里晃动的身影,忽然觉着天地都褪了颜色,独剩那袭沾着月光的裙摆。
秦知归玩得兴起,本就踩在水边的脚不小心踏入了泉流里。水下乱石嶙峋,只听"哎哟"一声,方才还笑闹的人踉跄着跌坐进了水里,溅起半尺高的水花来。
顾成渊瞧着她在水中扑腾的窘态,笑意反倒深了几分,往日她总在自己面前刻意掩饰,如今终于肯放开性子了,山泉沁骨,他踩着卵石涉水过去,手臂往那湿漉漉的腰肢上一揽,便将秦知归拦腰抱起,浅色罗裙浸了水,胸前浑圆被勾勒得分外明显。
月华如雾的笼着二人,素来端方的燕王喉骨分明一滚,秦知归忽觉贴着的胸膛烫得惊人,笑意凝在唇角,她小心翼翼抬眼看向面前的男人。